散文:我驼背的老父亲
1981年,我是一名师范生。当我第一次在《艺术》杂志封面上看到罗中立的代表作《父亲》时,我的内心立刻被震撼了:如果把白色的头巾换成光头,画中的老农简直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一生都在老家务农,烈日早已把他的脸和全身晒黑,就像千年庙钟的古铜色。尤其是夏天,火球般的太阳炙烤着江淮大地,父亲戴着一顶黄色的旧草帽,穿着灰色的短短裤,没完没了地挥舞着一条牛鞭,喊着要耙水田里的梨园。此时,从山脊上望去,父亲赤裸的驼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黑球,背上的汗水竟然反射出一个个闪亮的小亮点。
农忙时,父亲在田里种田;农闲时,我父亲在田埂上放牛。日晒霜打,风吹雨打,父亲瘦削的脸上过早地布满了皱纹。那些深深的皱纹,像山中的沟壑,像汽车的车辙,又像巢湖北岸一望无际的稻田间的田埂,纵横交错。每年秋天,父亲的手脚都像老树皮一样开裂。冬天的时候,父亲的手和脚好像被剑划伤了,总有割伤。
我爸妈这辈子生了九个孩子,我是最小的。60年代初,全国闹饥荒,江淮一带哀鸿遍野,饥寒交迫。父母在绝望中连续失去6个孩子,只剩下大姐和七哥。十几岁的时候,健在的母亲回忆起这件事,总是泪流满面,伤心欲绝。而我的父亲,就像他耕田的老牛一样,沉默不语,立刻转身离去。但这时候,我也发现父亲慈祥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露出伤心、难过、迷茫的眼神。
小时候听我妈说我爸是遗腹子。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是镇上一家当铺的大掌柜,家里还算宽裕。不幸的是,我爷爷早年因病去世,家道渐衰。几年后,我奶奶被迫改嫁到一个贫农家庭,我年轻的父亲成了池子里的浮萍,在亲戚家漂泊,在风雨中成长。旧时有指腹为婚的习俗。二十岁那年,爸爸妈妈结婚了,在两间废弃的破旧土房里有了自己的家。但那年抗日战争爆发,人民水深火热。父母不会读书写字,没有什么土地,也没有什么挣钱的特长。他们只有为地主家长时间工作才能维持艰难的日子。祖国解放后,村里绝大多数贫困家庭都被划为贫农,而我家被列为为数不多的佃农。虽然新中国的农民翻身做了主人,大多数村民的生活也逐渐改善,但我家还是陆续诞生了小生命。养育太多孩子的责任就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父亲瘦弱的肩膀上,让他一直喘息,挣扎在饥饿线上。
因为贫穷,父亲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把一个九岁瘦弱的姐姐送给邻村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母亲晚年告诉我,虽然父亲从来不谈,但这一直是父亲心中无法治愈的痛。
因为贫穷,父亲成了驼背。父亲人到中年,早晚在镇粮站打零工,扛包。有一次,堆积如山的粮袋突然崩塌,背着粮袋的父亲无法逃脱。他当场不知所措,口吐鲜血。医生说我父亲的内骨受损,需要马上手术。可是家里穷,手术费是天文数字。吃了点药,父亲断然拒绝了手术。从那以后,父亲总是背着一个很丑的罗国,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驼子。因为父亲背部的畸形,因为他不雅的外号,我这个父亲最宠爱的小儿子,正在读小学,甚至不希望父亲在学校开家长会,和他一起逛街,不希望在同学和伙伴面前谈论父亲。
贫穷成了父亲的标签。
然而,是我那可怜的父亲在60年代和母亲做了一件小事,总是让村里人说起话来竖起大拇指。
六十年代一个早春的早晨,母亲去镇上的粮库给父亲送早餐,她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布袋。到了粮库后,母亲解开包绳,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四十张十元大钞。母亲说:“这么多钱,丢了的人一定是疯了。”父亲放下米缸,摸了摸崭新的钱,说:“是啊,谁丢了这么多钱,都会急得要命。”我们得找到丢钱的人。“我妈妈说怎么找。父亲想了想说:“把钱给站长,让站长交给派出所。警察局会找到丢钱的人。“就在父母去找站长的时候,看到财务室门口一群人围着一个老人。老人捶着胸口,额头滴着汗,不停地抽泣:“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儿子,这么多钱,我活不下去了。”父母上前询问原因。原来,老人的儿子是大队书记。昨天从银行交了400块钱,今天送他去粮库给全大队买春耕种子。因为在路上,汗流浃背,老人很自然的在路上解开了腰带,却不小心把钱丢在了怀里。父母核实了钱数和袋子后,马上把钱袋还给老人。老人当场跪下,感激地说:“如果我找不到钱,我儿子会被错判贪污罪,会坐牢的。你们两个是我家的大恩人!"
四百元,在今天,远远不够酒店一桌的餐饮。但是,在我父亲那个年代,那400块钱足以把我家当时的泥墙茅草房变成三间大红砖瓦房。
在我的记忆中,像我这样一个穷爸爸,一辈子只知道自己名字的三个字,却和妈妈一起,在70年代初,把齐格培养成了我生产队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并在1980年秋,把小儿子送到了张治中将军创办的师范学校。为了能让我和齐哥顺利在学校读书,大约在60年代末,父亲开始偷偷摸摸地做起了晚上的花生生意。每年中秋过后,东方破晓前,父亲背着双肩包悄悄走出村子。晚上,月亮升起来后,父亲悄悄拎起一担花生,汗水湿透了父亲的夹克。母亲半夜在煤油灯下用手剥花生,然后用开水浸泡,沥干水分,用粗盐腌了一夜。第二天,把花生在太阳下摊一整天,晚上用细沙和干花生在铁锅里翻炒,直到锅里的脆响逐渐停止。筛完细沙,父亲称好花生,我或齐哥用报纸或书纸包好,最后装在一个大铁桶里。在那个极度贫困的年代,父亲做的花生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很好。这是一道配酒的好菜,也是村里男女老少最喜欢的小吃。
无论是月少星多,还是寒风凛冽,父亲总是不顾年事已高,身体虚弱。晚上,他带着手电筒,腋下夹着一个装着花生的小铁桶。他一个人走街串巷,赚的是辛苦钱,利润很少。但在那个政治运动的时代,一个农民私自从事花生生意,被视为投机,自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家后面一个年轻人,为了积极追求政治进步,告发了我父亲,和几个武装民兵把他带到旅部审问。第二天早上,大雪纷飞,头发花白的父亲在胸前挂了一块写着“投机分子被抓”的牌子,由民兵和其他几名右翼分子护送上街游行。之后父亲被关了起来,在大队的培训班待了十一天,每天学习文件,打扫街道和厕所。虽然父亲因此受到打击,但有一天晚上回家,我看到我正埋头写作,父亲凹陷的眼睛里流露出欣慰和期待。
父亲晚年,恰逢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又走上了讲台,家里也越来越好。他本该再享受几年天伦之乐,可惜1987年春天在医院被查出胃癌。深秋,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