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康康的瞬间和永恒的舞蹈

那盆昙花养了六年了,还是没有动静。

我想我已经对它失去了希望和耐心。我常常想起六年前那个辉煌的夏夜,隔壁高大健壮的绿植几乎瞬间变成了银装素裹,像一个害羞的新娘穿着圣洁的婚纱——从它宽大高大的叶子里,十几朵白色的昙花同时绽放。他们就像从神秘而阴暗的山顶上飘来的仙鹤,偶尔降落在凡人的尘埃上。那一刻,城市的喧嚣被拖走,甚至树木的呼吸也停止了。

我的邻居邀请我和她的昙花合影。第二天早上,我拿到一个小花盆,里面有两片新剪的昙花叶,像书签一样挺拔地立着。是那个拿着一盆花的孩子。她刚做完新娘,然后做了妈妈。一年又一年,它静静地蛰伏着,枝条一天天旺盛起来,却始终连一丝开花的意思也没有。葫芦状的叶子不规则地向四周蔓延,久久说不出一个形状,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我不能把它放在窗台上。我可怜它至少是一条生命,所以我不忍心扔掉它。我只好把它请到阳台上,找个避风的角落。只有在给其他盆栽浇水的时候,我才会用吃剩的水灌注。我已经断了对它开花的渴望,我饿了一顿,让它死去。

六年后的一个夏日傍晚。后来觉得那个晚上确实显得有点诡异。除了浇花,平日里我很少去阳台。但是那天,就像有人在阳台上一遍又一遍的叫我,那个陌生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让我忐忑不安。我从房间走到阳台,又从阳台回到房间,如此反复三次。第三次去上面的露台时,我又去给冬青浇水,然后弯下腰,折了一片黄叶给冬青。我正在这样做的时候,突然有一团鹅黄色的绒毛球,从冬青的根部角落里“钻”出来,闪进了我的视线。我几乎被鸡蛋大小的绒毛球震惊了——它看起来像一个有弹性的橄榄,后面有一根长长的绿色茎,与那盆昙花的叶子相连。绒毛球的锥形口急切地伸出来,好像马上要说话...

那不是毛绒绒的球,而是蓓蕾——昙花的蓓蕾,千真万确。

我看着这个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不速之客用等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我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把花盆从角落里搬了出来,慌慌张张地小心翼翼地搬进了房间。然后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整棵花树——没错,上上下下,它只有这独特的花苞。也许是因为只有一个,所以芽看起来又大又饱满。

那个奇怪的傍晚,这盆只有一朵带芽的昙花。因为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蛇头拱形的花茎在夕阳下笼罩着神秘的光环。

我想这几天,就算不吃不睡,我也会让它一直开着。

昙花进入房间,大约下午6点。它在房间中间的咖啡桌上。我每隔几分钟就回头看一次。每次看着看着,都觉得蓓蕾好像在一点点膨胀起来。原本紧身的外蕾裙变得柔软滋润,像一个初次登台的少女,慢慢抖落裙摆。昙花真的要开花了吗?也许只是一种期待和错觉,但我清晰地听到了从蓓蕾深处传来的轻微而缥缈的窒息声,像是一场盛会的前奏,弥漫在傍晚的空气中...

天色越来越暗。那鹅黄色的花蕾渐渐变得明亮,晶莹剔透的纯白色。白色越来越醇厚,像雨后的浓云,矗立在眼前。到了晚上七点,突然颤抖起来,强烈到整个盆花树都在摇晃。那一刻,紧闭的花蕾无声地裂开一个圆形的缺口,喷涌出浓郁的香味,洒得到处都是。它的雄蕊是金黄色的,覆盖着细小的颗粒,每个花粉都在传递着温暖的低语。橄榄形的花蕾渐渐变得蓬松圆润,原本紧紧包裹着花瓣的淡黄色针状须像刺猬的毛一样竖了起来,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昙花整个开放的过程中,它们就像一把小白伞的精致而僵硬的肋骨,耗尽日夜积蓄的力量,拉扯支撑着小伞逐渐松弛...

现在终于完全开花了。像一朵巨大的舌勺形白菊花,又像一朵雪莲花;不,应该说更像是一个白衣美少女,赤脚从云端走来。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起,“她”就欣喜地抖落了简单干净的衣裙,开始了缓慢而优雅的舞蹈。“她”知道这是她人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公开演出,自然之神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她的公开表演必须在严格的时限内完成,而且她没有犯错的机会,更不用说失败了。所以“她”虽然是出道,但是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完美。千年来短暂的练习,给“她”注入了一个优秀舞者的遗传基因。但由于生命短暂,她婀娜多姿的舞姿有着动人的忧伤。花瓣后面的金色胡须,像一条华丽的流苏,从她白色裙子的两侧垂下...

当时是晚上九点多,这场感人的舞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她”一边跳舞,一边慷慨地消散了储存在体内多年的精华,就像一个款款走向刑场的侠女。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但辉煌只是一瞬间,死亡即将来临;“她”的荣耀也是死亡,“她”在死亡的阴影中达到了它的荣耀。是一种豪迈而悲凉的美,让观者震惊而失望。《昙花一现》几乎改变了时间通常的节奏——等待开花的焦虑,让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无限漫长;看到生活的无奈,时间突然变得如此短暂;只是因为昙花无果,花开凋零,背后是无尽的孤独与寂寞,“她”的死亡才成为一种不可持续的生命,一种真正绝望的死亡形式...

盛开的昙花静静地挂在枝头,像一帧冻结的胶片。

但是昙花的舞蹈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个美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骄傲又悲伤的姿态,默默等待着死亡的临近。在我见过的奇花异草中,似乎没有一种花是这样道别的。那一刻,我比亲眼看到它开花还要惊讶——

“她”突然又颤抖起来,张开双臂,渐渐拥抱自己的内心;“她”用纤细的指尖梳理金发,一件件收拢白裙;然后她垂下雪白的脖子,慢慢爬向泥土。“她”平静而庄重地完成了这一整套动作,耗时约三个小时——是舞蹈结束时的最后一次复位表演。昙花的开放是舞蹈,关闭自然也是舞蹈。花瓣毛茸茸的,从张开到合拢,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她”用她轻盈舒缓的舞姿,最后一次诠释了艺术与生活的真谛。如果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为什么不把它变得美丽?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不让它变得神圣呢?“她”一定是选择了安乐死作为自己无痛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后的极限到来之前,“她”有时间换好衣服,洗好自己,以一种端庄整洁的方式迎接死亡。“她”因为珍惜生命而加倍珍惜死亡,给人一种再会重生的感觉。“她”不会像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树一样,把花瓣的残骸悲伤地扔在地上;“她”会把自己的容貌恢复到生前的原始状态,就像她生前一样迷人高贵...

也许世界上只有花期最短的昙花才有这种视死如归的态度。

到了午夜时分,怒放的昙花舒展的花瓣已经完全折叠,重新合拢成橄榄形的花蕾,只是略显疲惫,细长的茎柔柔地垂着,衬着玻璃柜台下的一片白影,像湖面上漂浮的天鹅的倒影。蓓蕾的白颜色比以前淡了,空气中残留的香味已经吸收了它乳白色的果肉。因此,花蕾更像是一颗不朽的果实,把花的灵魂留在里面;然而,支撑着昙花花瓣的肋骨状毛发却奇迹般地翻了个筋斗,转了个180度的圈,再次牢牢地将沉甸甸的花苞包裹在掌心。像开屏后的孔雀,把锦缎般的羽毛收拢在一起。

它好像睡着了,安静安详,没有枯萎,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它是一个不朽的灵魂,它昨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许多天后,我拿到了那天晚上拍的照片。开花前后看起来几乎一样。不生也不灭,不开也不萎——就像这活着的花蕾,从来没有开过,可能很快又会开。它总是含苞待放,无怨无悔;只等属于它的时间,它睁开眼就醒了。

我陪伴了它很久,陪着昙花走过了从生到死的全程和生命的流逝。“昙花一现”,一个带有贬义的古语,在这个夏夜里,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回声。我们总是渴望长久永恒的生命,我们害怕死亡和解散;但那可能是对生命的误解——很多时候,生命的价值并不是建立在时间上的。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昙花固执地在阳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叫我。我是最后一支舞中唯一幸运的舞者。它走了以后,我就等着碧水阳光的绿色舞台,等着它明年再来巡演。